入秋之后,萧瑟秋风染尽层林,吹落半树枯叶,风一过,扬起林间积累了半尺深的落叶,旋转着,飘舞着。
都说秋天容易伤感,在毓沅看来,还真不是一般的伤感。就好比此时此刻坐在玉墨的对面,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妥当。心里有一种感觉,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,只是觉得,酸苦辣咸都有,却独独没有甜。
半个月以前,七府传出了喜事,侧福晋纳喇玉墨有了三个月的身孕。这事来的太突然,就连初为人父的胤祐也吃了一惊。
这个孩子来的太快了,快到连自己都还没做好准备就提前报道了。胤祐不知道这事他该如何向毓沅解释,虽然在这个朝代里,男人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,可胤祐的心里始终还是觉得惴惴不安。
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去向她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时,毓沅却主动上门拜会玉墨来了。
毓沅的到来当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,她此次前来,正是代表毓秀而来。自从玉墨有喜之后,毓秀便想着该派个人过去看一看,毕竟自己有喜之时,胤祐同其他几位阿哥都是亲自登门问候的,可眼下胤禛仍在京西回不来,自己又出行不便,若是派个管家前去,又显得略不尽情意,思来想去之后,还是觉得让毓沅替自己走一趟最为合适。
毓沅起初是万般推脱,后来实在推脱不过,才勉强答应了下来。这才有了现在的一幕。
她刻意趁胤祐不在府里的日子去七府走这一趟,却不想,还未待自己坐下,胤祐就回来。三人在厅中乍然相逢,不仅毓沅尴尬不已,就连胤祐也是异常不自然。
从头到尾,毓沅都没有主动说上几句话,反倒是玉墨见气氛有些凝滞,只得没话找话的跟毓沅交谈。在外人看来,还以为是玉墨来探望毓沅的。
毓沅自己也知道,表现的真是糟糕透了,若是再这么坐下去,怕是连毓秀的心意都要被自己破坏了,趁着空当时便起身告辞。
玉墨客气的挽留了几句,自然也是面子上的事,毓沅谢过之后,便向胤祐一福,退出了厅中。
“翠儿,替我送送。”玉墨吩咐身边侍女。
翠儿才刚走了几步,便见胤祐也跟着起身,阻止道:“不必了,你陪着福晋,我去送。”
“爷……”还没等玉墨说完,胤祐已经疾步追了出去。玉墨在翠儿的搀扶下,也上前了几步,直到门框边,望着胤祐离去的背影,心中隐隐的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滋味。
胤祐追上毓沅的时候,毓沅几乎是小步快走着离开的,那样的氛围她一刻也不想多待,直到胤祐追了上来,拉住了她的手腕,她才迫于无奈停住了脚步,可胤祐拉的住她的人,却拉不住她的心,拉不住她散乱迷茫的视线,更拉不住她毅然逃开的决心。
“你听我解释!”胤祐强迫她看着自己。
“七爷!”毓沅打断他,“我不需要解释,真的不需要。”
“沅儿……”胤祐忽然被她决然的态度怔到了,只有唇上的蠕动才依稀看出他的迟疑,可是,除了解释,他还能再说些什么?
“我知道,什么都知道,知道是三个多月了,知道三个月前,你我形同陌路,知道三个月前,你对我没有任何承诺,没有任何誓言,所以,我就没有难过理由是吗?我就该开开心心的恭喜你喜获麟儿是吗?”
胤祐被她的一连串话堵的一句都说不上来,心里的烦闷却压抑的他喘不过气来,毓沅见他无话可说,心中更是落寞不已,她多么希望胤祐能反驳她,能说一大堆理由来说服她,可是胤祐没有,这种无言的沉默,令毓沅更看清楚眼前的状况。
胤祐的无奈,她懂,可是懂是一回事,理解又是另一回事,她也想学着毓秀那样大方得体的接受胤禛其他侧福晋的身孕,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总是学不来?小时候,家人就夸毓秀聪婉得体,说她不如毓秀会做人,可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愚笨,笨到连毓秀的一半都学不来吗?
“我……”胤祐第一次发现语言的匮乏,竟然想不出可以说的话。
“七爷。”毓沅打断了胤祐的无声哀求,却伸手缓慢而又坚决的推开了紧握,“回去吧,她还在等你。”
“我……让小洛子送你。”那句“我送你”,胤祐哽咽再三也没说出口,他知道毓沅不会答应,又怕说出来,惹恼了她,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小洛子扯了进来。
“不用了,我可以自己走。”毓沅倔强的昂首拒绝胤祐最后的关怀,不想在他面前丢了最后的尊严。
举步维艰,一步一挪从胤祐身旁擦身而过的时候,毓沅几乎以为,冬天已经来临了,分明是才刚入秋,为什么她觉得浑身莫名的虚寒阵阵?而心头的那份寒意才是最可怕的,它好像要吞噬自己的意志,磨灭自己的灵魂,犹如一个冰冻的源头,不断释放寒气,一点一点将自己困在那个叫哀漠的冰窖里。
耳畔依稀回响着胤祐以前对自己说的话,那样霸道,那样不讲道理,无论是“我不管,就要送你回去”还是“就算你不同意,我也要送。”
毓沅以为自己不会把这些点滴记挂在心上,原来,当自己真的不想再记起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记的有多清楚。
胤祐呆立原地,没有再追,没有再坚持,只是远望着她萧然离去的背影,心头就好像被打了千千万万个孔,秋风瑟瑟,来来回回的贯穿进进出出。
那日之后,胤祐再没见过毓沅,也曾约过她几次,却都被她婉拒了。
再过几日,康熙的銮驾就该回宫了,毓沅也正式被送入了皇宫开始接受一系列的礼仪教习,包括言谈,举止,包括圣驾面前该怎么回话,怎么行礼,怎么谢恩。
毓沅每日望着金秋蔚蓝的天空,时常一看便是几个时辰,秀女中像她这样不求甚好,不求出人头地的实在很少,或者说根本没有。她乌喇那拉家族也是上三旗的贵族,自然有不少位低的奴才宫婢想要巴结她,却每次被她那种魂不守舍和冰冷态度给吓退了。
毓沅进宫之后,胤祐也曾来找过她数回,推了几次,躲了几次之后,还是偷偷见了几面,然而每次碰面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,胤祐也试着不去提那件令她不快的事,尽量跟她提一些宫外的趣事,可毓沅却三句离不开那事,有几次把胤祐说恼了,走了,毓沅以为他都不会再来了,心里又好像刀子扎一般的难受了好几日,直到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,她又忍不住再去刺他,刺完他,心里又反复难受好几日。
毓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?好像是跌入一个循环往复的绝境。也许是对选秀的惧怕,更也许是被这一道道红墙青瓦围怕了。心中的空洞,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,越滚越大,越滚越黑暗。她看不到自己的前路究竟在哪儿,又是通向何方,独自一人摸索在这条幽深不见底的路上,她在慢慢迷失自己,迷失自己的心。
毓秀来看过她几次,几乎每次都问她,以前默契还算数,问她还考不考虑?毓沅何尝不知道毓秀是为了她好,可自己的心一旦委了他人,自己的身体又如何再去委另一个人?虽然她更明白,委心之人未必就是委身之人,可她终究还是无法勉强自己去接受毓秀的提议。
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,似乎也没什么可以令自己期待的,只是这漫无目的的日子里,她宁愿昏昏噩噩的度过,也不愿尝试着去改变现状。
皇子与秀女本不能接触,胤祐明知道自己是在绝境边缘徘徊,可依旧一次又一次的控制不住自己,虽然明知道见一次伤一次,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想去见她。毓沅知道他进宫不易,来偷偷看她更不易,更知道与他相见于礼不合,可自己也是控制不住的期待他,见到他,刺伤他,再次期待他。她就像一头失了控的猛兽,仿佛只有嗜完他人血,自己才能生存下来。这样的日子,她厌倦透了,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。
而毓沅心里更清楚的是,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刀光剑影的摧残,她知道,胤祐的每次气恼离开都是离破碎又近了一步,她眼见着这些的发生,却无力阻止。
这样周而复始的折磨,直到冬至的皇宫家宴,终于可以停止了。
那日,康熙帝设宴太和殿,众皇子福晋携带子女皆入宫赴宴,那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场面,毓沅实在看的揪心的难过,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,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的不痛快,看到别人幸福开心的样子就会本能的排斥?
毓沅躲在储绣宫外的假山上,静静望着夜空发呆,初冬的黑夜,夜风已经刺骨的冰冷,出来的时候穿的单薄,这会儿才知道冷了。
虽然心冷如冰,可还是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权利生病,在这宫里,不像在家,不像在四爷府,有爹娘疼,有姐姐爱,在这里,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,尽量减少亲人的担忧。
从假山之上站了起来,沿着石径一路往下,想回去自己的寝殿休息,却不料在去的路上又碰见了此时不应该见到的人。
胤祐带着玉墨入宫后,便一直想着去找毓沅,只是家宴之前,他脱不了身,一直到宴中,酒过三巡,他才捡了个缝隙时间偷偷溜了出来。
去储绣宫的路,他熟的不能再熟,只是不想还未到储绣宫,便看见了自假山而下的毓沅。乍然相逢,纵使相念如痴,相忆成狂,却也只能这样远远的默然而立,彼此不敢再靠近对方一步。
这数十步的距离,隔的正好,彼此能看到对方,能抚慰死寂的灵魂,却又伤不到对方,纵然满身是刺。
可即便是这样小小的愿望,上天也不愿多给他们一刻的时光。黑暗中,胤祐身后的不远处闪烁着一丝光亮,毓沅看见,知道那是宫中照亮的灯笼,毓沅身形一闪,即刻躲在一旁巨石之后,尚未待她站稳便听到有人呼唤胤祐的声音。
“爷在这儿?害我找的好苦,若不是刚才有太监见爷往这边走了,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寻人呢!”
胤祐回身,见是玉墨独自提着灯笼而来,不禁上前,接过她手中的灯笼,埋怨道,“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?这黑天里,摔着磕着怎么是好?”
本是胤祐的关心之语,放在任何一个人看见一个孕妇独自抹黑走路,都会这么说,可此刻听在玉墨耳里却成夫妻间耳鬓私语,不禁脸一红,娇声说道,“见你离开的久了,便出来看看,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?”
“能有什么事,就是喝多了,出来走走。”胤祐突然想起身后的毓沅,再回头时,却已不见她的身影,他四处看了看,知道她定是躲在了哪儿,因为回储绣宫的路正好被自己和玉墨堵上了。
胤祐知道毓沅不想旁人看见她和自己的不期而遇,也知道此时定然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某个角落里躲着,故而,回身对玉墨说道,“回去吧,出来也久了。”
“爷是在找谁么?”玉墨自然没有错过刚才胤祐四处张望的眼神,这才好奇问问。谁知道却被胤祐错误的以为她看见了什么,不禁提高了几个声调质问道,“你跟踪我?”
“爷?”玉墨吃惊的楞了一楞,不想胤祐竟问出这般怀疑她为人的话来,胤祐的话才出口,便已知道不妥,可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,又怎能收的回?眼看玉墨凄楚的眼神望着自己,忙扯开了话题道,“我……我不是这个意思,走吧走吧,我陪你回去。”
说是陪,可胤祐的话才完,自己却先走了,走了几步才发现玉墨没有跟上来,回头见她依然静立原地,又折回去问道,“怎么不走了?”
玉墨的委屈也不是今日才有,她嫁胤祐那么多年,虽然七府吃的好住的好,上至胤祐,下至仆侍都对她敬重有加,可自胤祐身上散发的疏离却是显而易见,那么真真切切的让她感受的到。胤祐对她有隔阂,纵使自己多番主动示好,也始终走不进他的心里。
“我在爷的心里就是这般龌龊不堪的人吗?”玉墨眸中含泪问道。
“我不是说了,我不是那个意思么!”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……”
“爷,妾身嫁入府里这些年,何曾做过惹爷不快的事了?万事我都小心谨慎,生怕自己做的不好,惹爷生气。可有哪一件事我不是以爷的喜好为中心?这些年,我不求爷能多看我一眼,多对我笑一笑,只求你不要拒我以千里之外,这样的要求难道很高吗?爷可以不喜欢我,不在乎我,也不能这么怀疑我啊!”
玉墨越说心里越发委屈,仿佛多年积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倾述的机会,滔滔不绝的一吐为快。说到最后,连哭带怨一股脑儿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。
胤祐见她哭的唏哩哗啦,知道是自己的一时失言造成,也知道她说的话句句在理,顿时手足无措的替她拭去脸旁泪水,一边不住的道歉,“好好的怎么哭了?我这不是说话太急,一时忘